事发十秒。
九秒。
王栎鑫站在台侧听俞灏明唱歌。台前的那位穿着废土风的牛仔色西装,像一只色彩并不突出但明里暗里非要开屏的花孔雀。头发是刚漂的亚麻棕——据俞灏明所言,但在灯光下怎么看都是金色——据王栎鑫所见。这是一个极其微妙的、进退有余的、并且众说纷纭的时刻,虽然这个“众”其实只能划分出两派。一派认为漂发恰好可以让此人找到借口划掉人生清单中一项尝试,一派说他染他的应援色,他超爱,他超超超超爱,他爱得简直快死掉了。
后者来自底下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毫无成年人的边界感”,一刻不停在喊“亲一个”的姑娘们,前者来自王栎鑫的脑海。
八秒。
到底有什么好爱的呢,都过去这么些年了,我们把手伸进时间的河里捞啊捞,一大把的日子一大把的分别,一大把新的人新的事新的道路新的感情,写I Love You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冲动的懵懂的悸动的疯癫的激情四射的性取向诡异的050541号选手王栎鑫早就沉睡在不知道那一条忘川河里了,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成熟稳重举止得体、笑容标准没有棱角、与世无争心态良好的……050541号选手王栎鑫。对,他甚至会熟练使用贩卖情怀等技巧,穿过去的衣服,唱过去的歌,挣过去的钱。但这首歌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属于我了,他愉快地想,我想唱给谁就唱给谁,比如唱给前女友们,或者前妻,或者陈楚生,当然也可以或者说必须要唱给粉丝朋友们,反正歌是自己写的,一切解释权归作者所有。
但他不太在乎这个了,他只想在此刻,在这个地方,好好地唱完这首歌。
七秒。
这么说,原来我也超爱,超超超超爱,爱得简直快要死掉了。
王栎鑫一边听歌,一边放任自己胡思乱想。
原来是怎么个爱法呢?
你要想像一个没有实体的,一个从心脏处开始往外扩张的真空玻璃球。当然,从这里开始描述就略微有些抽象了,我们不妨把时间往前回溯。这当中仍有不少微妙的细节,程度不亚于俞灏明漂头发——反正都不怎么清醒——但这些细节因为事情太过久远已经不具备自我展开的能力,仅存一样幽灵的悲伤,它是时间的常量,不受任何波动的影响。王栎鑫觉得自己早年可能懂玄学、会通灵,所以买了那张决定命运的火车票,尽管那张票后来被日子粉碎了,被一把火烧成了灰、风一吹就散了,好像昭示着一种宇宙间永恒的真理,即生命中无论出现什么样声势浩大的繁华,不过是漫长孤单的序章。他好像很早就明白这件事,虽然只是个模糊的概念,不成语言。但某个时刻,他感觉,如前所述,有一个没有实体的、一个从心脏处开始往外扩张的真空玻璃球,把所有来自外部的声音都屏蔽了——嘈杂的人生,扬声器、乐器、好多双鞋子在地面摩擦,纸张翻动,梯柜开关,甚至于汽车喇叭,这些让人心烦意乱的活着的痕迹终于全部消失了。现在他只能听见有人用手摩挲他大腿上的布料,沙沙沙,没什么规律;但他的心脏却因此也开始响动,咚咚咚,一秒都不歇。然后是、然后是那人清澈中带点愚蠢的声音——但很好听,很温柔,他很喜欢听。那个声音先是说外面天气好好要不要出去玩,然后说这还有个鸡腿你吃不吃,最后他喊他的名字,栎鑫、栎鑫你发什么呆,我跟你说话你有没有听见。
他拿起真空吉他,试着按下一个真空和弦。
“有一个位置,属于你的,在我心里面。”
六秒。
原来为他写歌就是爱。
其实不算特地要写,甚至没花什么比呼吸吐纳之类的事情要高出一个等级的精力,而是只要和他同处一个空间,只要被他犹如月光洒在黑曜石上的目光注视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歌词啊旋律啊就会争先恐后往外冒。这不是某种对于自身能力的过度夸耀——虽然看上去好像确实如此——但他发誓以上内容字字属实。
我以前原来还是挺有才华的,王栎鑫没来由地自恋了一秒钟。
五秒。
所以上一秒用来自恋了,这一秒就用来恋他吧。
来之前俞灏明说要唱晚风心里吹,王栎鑫说好啊。俞灏明说他想要在结尾做一些改编,王栎鑫说好啊。俞灏明说但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放心不会蓄意破坏你的演出的,王栎鑫说好啊......嗯等等,为什么啊?
俞灏明说给你的惊喜嘛。
于是王栎鑫从好奇演变到期待演变到焦虑演变到紧张,只能在台侧坐立不安等这首歌唱完。虽然听他唱歌是习惯,但以前听歌的时候从来没像现在一样,极其敷衍极其马虎极其不专心。我刚刚都想了些什么啊,王栎鑫抓了抓鼻子一阵罪恶感涌上心头,什么场合什么时刻为什么放任精神一头扎进并溺死在回忆的忘川河。
四秒。
停下来吧,哪怕只有一秒钟。
三秒。
一秒钟原来这么长啊。
他早就知道自己做不到,因为此时此刻,站在这个舞台侧面的幕布后,每一秒钟其实都无比的珍贵。下一个这样的瞬间会发生在什么时候?也许明天,也许永远。到底过去多久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唱过好多好多的歌,数不胜数。生活恍然间快得像做梦一样了,一年又一年,好像没什么分别。他感到潮水即将褪去,某种代表生命的液体却要在他的血管里沸腾,唤他过去激昂不死的灵魂回到躯壳,把那其中所剩无几的养料全部烧光。那本来是原始人过冬用的储备粮,囤在冰雪封印的山洞里,现在全被当成烟花,在山顶放掉了。除了好漂亮和好大声以外,没人在乎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
俞灏明啊俞灏明,他近乎崩溃地骂道,你怎么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就能吹倒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城墙。
两秒。
好崩溃啊他究竟要干什么。
一秒。
如果下一秒他准备表白。我就把他从舞台上扔下去。如果他什么都不干,我也会把他扔下去。是死是活就看他是否聪明、能否想到折中的好办法了。王栎鑫又想抓鼻子但发现他不能再糟蹋小姐姐卷生卷死为他精心准备的妆了,否则实在太缺德。于是他改成用手指搓裤缝。希望他这些年能变聪明一点吧,想念呀喜欢呀爱呀不要再张口就来。身体力行就更不要了虽然他好像一直都乐在其中。但他真的无福消受了。
如果一个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补全了你一生几乎每一段毫无理性可言的瞬间。他一块一块往你的脸上涂颜色,让你彻底分不清每一种感官,哭的时候也觉得幸福,笑的时候也觉得悲伤,痛的时候也觉得甜蜜,爱的时候也觉得荒谬。
如果他一直没走,始终像不灭的幽灵一样缠绕着你,你要拿他怎么办,到底怎么样才好。
除了带他一起走,你还能怎么做。
零秒。
俞灏明唱。
陪你仲夏夜里看飞花,
徐徐爱意漫天满星霞。
王栎鑫听懂了,他想不愧是俞灏明,好办法。
然后王栎鑫说,我教你旋律好不好,亲爱的。